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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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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個江岸旅游地的打造計劃也就此擱淺,那些西裝革履的由年輕畢業生填補空缺的公務員也再沒來過。

後來,每晚七點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裏跟在中美領導人會晤後的那一條新聞說,煦城的地理專家們預言,淺浮島在未來的三十年會沈下去。

不用催趕,等大水漫上來,他們自己會搬。

一定有人支頤如是想。

專家們的話很誇張,但並不完全是謊。

我沒有感受到腳下的土地在一寸一寸地被長江吞進肚裏,但是十三年來,每年雨季,一次又一次的大水消磨了人們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忠誠。他們拖家帶口,扶老攜幼,帶著被洪澇沖刷得支離破碎的鄉愁,逃離了這裏。那些民房變成了危房,那些人沒有想錯。

我們自己會搬。

在我聽過的為數不多的地理課上,那個一臉苦大仇深的地理老師在講到地形地貌的時候,脫口而出便拿淺浮島舉例。

他說,“比如,淺浮島就是有名的低窪地。每年雨季的時候,那兒的人們出門就得坐船。”

班上不是淺浮島的同學們,一陣哄笑。

那個時候我就在同齡男孩女孩們的笑聲中走神,我想起無數個他不歸家的夜裏,我一個人睡在小小的木床上,聽翻湧的江聲從窗外溢進來,鋪天蓋地地將我澆透,這樣的夜裏我總是噩夢連連,想起在逃難的哈利波特的嬸嬸一家,我總是記不住那些拗口的外國人的名字。是在海島上麽?他們拿一張破木板當門,風會灌進來,巨人海格進來的時候幾乎占滿整個小屋。我斷斷續續地想著渾渾噩噩地快要睡過去時,聽見外面門開的聲音,我知道是他回來了,於是我從床上起來,開門朝他走去,外面屋沒開燈,月光照亮他的影子,他的頭發很長,像我曾經迷戀過的年輕時候的作家韓寒,他保持著把鑰匙從鎖孔裏拔出的姿勢,在那片輕盈又哀愁的光中朝我側過臉來,這樣一來他就只是薄薄的一片,遠沒法和巨人海格相比。

“抱歉,吵你睡覺了麽?”

他說。

這樣的他,是被愛穿格子裙米白色開衫的年輕女老師溫柔地說“那天家長會來的是你的父親吧”的人。

我搖搖頭,而他已經轉過頭去,接著是鑰匙從鎖孔中成功拔出的輕微的一聲脆響,門在他身後合上,斬斷了月光。

所以,他沒有看見。

“前方到站,終點站,淺浮島站。”

車廂裏響起廣播提示。

我討厭這樣的女聲,再甜美也還是討厭。

對面睡覺的中年人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張薄薄的報紙攤開在綠色的塑料座椅上,這樣看來不像他在某一站下車了倒像是憑空從報紙下化為一縷白煙消失了,很像日本那些莫名其妙的物語,沒有意義只有故事。而那個一開始用老年機打電話的老奶奶提好了兩袋菜,準備下車。車門開的時候,我讓她走在前面,但是上樓出站時,我很輕易地超過了她,當我刷卡出站後,她還在慌亂地摸著上衣口袋找地鐵卡。

哆哆嗦嗦,顫顫巍巍。

多像一陣秋風。

是的,即使就快到四月了,人間芳菲天的四月,才子佳人的四月,撲在我臉上的涼意也還是讓我固執地把這樣的一陣觸覺叫做秋風。

我站在出站口,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像是海子的詩,我曾喜歡過的一個女作家最愛海子的詩,而我另一個曾喜歡過的女作家最愛史鐵生的散文。穿過這片荒原,就是淺浮島,就是我窄窄舊舊破破爛爛的淺浮島,煦城確實遺棄了淺浮島,不帶它一起玩了。橫亙在我眼前的這片景,像是一個前朝遺民。

那個老奶奶終於在我身後趕上來,她提著手裏的重物走在茂盛的荒草之間,很快就不見了。

畢竟是春天了,雖然還未到天文意義上的春分,但是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繁烈,也有含苞吐蕊的,像是滴滴答答的羞怯。

風像是在索要一個擁抱似的,不顧一切地撞上我的身體,我的每根頭發都感覺得到涼意,該死,昨天還是二十二度的好天氣,今天疾風陣陣冷得讓人直打哆嗦,果然人們沒有說錯,煦城春如四季。

我抱著胳膊,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家,我和曾谙的家,在淺浮島的指尖。

所以,住在那裏聽著水聲,你很容易以為,長江就是大海。

我牙齒打顫地推開門,屋裏是一片漆黑,陰天總是黑得早。摸向電燈的開關,還沒按下去,屋裏卻響起聲音,“曾憶,你怎麽不多穿一點?”

啪嗒一聲我按下了開關,電燈應聲而開,曾谙出現在那片光裏,他裸著上半身,頭發滴滴答答地滑下來水珠,手裏拿著剛換下來的黑色衣服,那黑色並不均勻,一些深一些淺。

“哥,你怎麽不開燈?”

“我回來的時候天還是亮著的,洗了個澡就現在了,沒想到天黑得這麽快,今天。”

他越過我朝洗衣機走去,把機筒裏我扔進去的臟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輕輕地放進洗衣籃,然後把手上的衣服扔了進去。他用左手倒了洗衣液,關上機蓋後按了電源鍵,幾秒的等待後洗衣機在噪音中搖晃起來。

“我買了飯,就在桌上。”他拿毛巾擦著頭發,右手擡不上去,只好用左手。

“你吃了嗎?”

“還沒。”

我進屋放好書包,出來的時候他坐在了沙發上,我站在沙發背後,從他手中接過毛巾,擦幹他頭發上的水珠,“那我等你一起吃。”我收起毛巾,想從抽屜裏拿吹風,他說不用了,我疼得有點厲害,你先把藥箱拿來。

我聽話地把藥箱拿過去放在桌上,替他打開,然後把手術刀、鑷子、消□□品、紗布和繃帶一一拿出來,於是他開始處理傷口,我接過他不用的遞給他將用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沒人說話,只有他偶爾的吸氣聲撥亂滿室的寂靜,我偏頭看著外面的天空,天灰得好像更厲害了一些,視線再遠一點,就是長江了,暗沈沈的江面如女人老去的容顏。

曾憶。曾憶。曾憶。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叫我好幾聲了,他額頭上都是汗,臉色慘白,他咬著牙說,“曾憶,我右肩上的傷口夠不著,你幫我。還記得怎麽做吧?我教過你的。”

我盯著他右肩的那一處,那像是一只老去的眼睛,惡心又醜陋,那是子彈穿過肉體在皮膚表面留下的鑿鑿罪證,我覺得那只眼睛也在看我。

不,瞪著我。

“曾憶?”

“哎,好。”

外面爆炸開來,兵荒馬亂的,電閃雷鳴的,煦城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那股從天而降的鏗鏘氣勢,仿佛要把地面鑿穿。江面如同一鍋沸水,淺浮島大概又下沈了幾萬分之一寸。

風雨飄搖。

屋子裏的洗衣機完成了洗衣工作,開始脫水,我看到通往洗手間的排水管裏,混合著白色的泡沫流出汩汩的紅色。

多像一支進行曲。

我控制住身心的顫抖,看著蜷在手心的那枚小小彈頭,它被血汙包裹如同睡在繈褓中的嬰兒。

我這樣想。

2.

現在他睡了,他一直是個幹凈的男人,睡覺時候從不打呼安安靜靜的,連鼻息都是輕柔的,就像,死了一樣。

處理完傷口後他並沒吃飯,吃了幾片消炎藥後在沙發上靠了一會兒,我喊了幾聲他才答應,過後他睜開眼睛,聲音虛弱地說曾憶晚飯你自己吃吧,我太累了,想進去睡一會兒。然後他從沙發上起來,進屋,門快要在他身後合上的時候我叫了他一聲,但是他沒聽見,門依然合上。

然後我蹲在桌邊吃飯,覺得菜鹹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只吃了幾口就把飯菜悉數倒進垃圾桶,打開洗衣機把他的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在窗下晾好。我們沒有專門的陽臺,衣服都是在窗下風幹的。把自己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後我進屋去看他,他沒鎖門,這是我的要求。他連被子都沒蓋,大概是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我抖開被子,輕輕地蓋住他,然後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還好,呼吸溫熱。

我坐在他的床邊,他的紅色衣櫃映出我的影子,一個穿著藍色短袖黑色短褲的小男孩,瘦削的臉,細長的手腳,大概三厘米的亂糟糟地朝向各個地方的頭發,我覺得那個影子很像一只蟲,一只幹枯的秋蟲。

現在我們來說說他。

他叫曾谙,我的哥哥,大我二十歲。

母親生他的時候,只比現在的我大兩歲。母親生我的時候,二十歲的他等候在產房外面,護士抱出哇哇大哭的我時醫生對從走廊椅子上站起來的他抱歉地說,“我們已經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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